人物形象的交错与谱系化叙事重构 ——《庄子》“重言” 释义
许家瑜。人物形象的交错与谱系化叙事重构 ——《庄子》“重言” 释义 [J]. 哲学研究,2025, (8): 38-79.
内容总结
该文聚焦《庄子》“三言” 中的 “重言”,突破传统将其简单归为 “引重权威” 或 “重复言说” 的认知,提出 “重言是与寓言、卮言交织的特殊思想语言装置”,核心通过人物形象解构与谱系化叙事重构,实现对权威、历史与秩序的反思,全文论证脉络如下:
一、“重言” 的问题提出与研究现状
- 核心定位:“重言” 在《天下》《寓言》中与 “寓言”“卮言” 并置,且被赋予 “真” 的特质(《天下》“以重言为真”),结合庄学 “真” 的特殊性及与卮言的体式交缠,其并非普通引语,而是承载思想解构功能的关键载体。
- 研究争议:传统解 “重言” 分两派 ——“引重说”(如郭象 “世之所重”、成玄英 “长老乡闾尊重者之言”)与 “重复说”(如郭嵩涛 “已前言之而复言”、王夫之 “重复引用破人知限”);当代研究中,葛瑞汉指出其 “借权威经验突破逻辑幻觉”,任博克认为其本质是 “日出的卮言”,中文学界则聚焦文体属性(陈鼓应)、论证形式(曾昭式)、透视主义叙事(陈赟)等,但对其 “思想设置的文本策略” 系统分析仍不足。
- 本文立场:“重言” 虽有转述、重复、叙喻等形式特征,但核心是 “通过权威去权威化”—— 既借重权威言说,又通过矛盾性、多角度叙述消解权威绝对性,反思语言与真实的复杂关系。
二、“重言” 对圣人形象的双面解构
内篇中被 “重引” 的孔子、老子、黄帝等 “圣人”,均呈现正反交织的多重面相,呼应庄学 “不尊立特定权威” 的根本立场:
- 孔子:正面形象体现为《人间世》提 “心斋”“虚室生白”、《大宗师》释 “安排而去化”;负面形象则见于《齐物论》被指 “不足以知道”、《大宗师》自谓 “天之戮民”,且《德充符》中前后段落既称其 “未脱形名桎梏”,又赞其 “言至人之道”,形成 “非至人” 与 “至人” 的张力,打破儒家单一圣人偶像。
- 老子(老聃):内篇仅三次提及,除《应帝王》中作为 “明王之治” 的代言外,《德充符》中不如叔山无趾通透,《养生主》中秦失吊丧时批评其 “有所不足”;外杂篇因《老子》经典化,老子形象转向正面,且多 “孔老对话” 虚构,反衬内篇 “去权威化” 的原始意图。
- 黄帝:内篇中呈现 “知的有限性”——《齐物论》“黄帝之所听荧”(连黄帝亦对 “道” 迷惑)、《大宗师》“黄帝之亡其知”(在造化炉捶中失却认知);外杂篇更拓展其多面性,既为 “修道者”(《知北游》),又为 “乱天下者”(《在宥》批评其 “治天下” 破坏自然),颠覆华夏始祖的神圣性,且通过 “列黄帝于豨韦氏、伏戏氏之下”,打破 “黄帝为至高圣王” 的谱系。
三、“重言” 对帝王谱系的叙事重构
通过内篇与外杂篇帝王形象的共时性 / 历时性差异,解构儒家 “尧舜 - 禹” 圣王正统与黄老 “黄帝权威”,建构 “超人文的万物理想秩序”:
- 内篇帝王:无知不辨的 “真德者”:以泰氏(《应帝王》“其德甚真”,无人物我之分)、浑沌(“中央之帝”,无七窍无分别,象征未分化的自然状态)为代表,强调 “顺应自然、化贷万物”,反对儒家 “以仁义辨人兽” 的人文区分,主张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的整体生命观。
- 外杂篇帝王:“至德之世” 的重构:通过虚构容成氏、大庭氏等 “前黄帝谱系”,描绘 “民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 的至德之世(《马蹄》《胠箧》),批判黄帝、尧舜以仁义礼乐 “毁道德”“失万物真性”;且谱系呈现 “共时性多元并存”(非儒家线性传承),暗示政治权威源于空间多样性,而非时间序列。
- 解构逻辑:既否定 “尊古卑今” 的历史观,又通过 “重述古帝” 打破权力叙事的合法性,以 “万物真德” 替代 “人文德性”,倡导 “无治而治” 的混沌秩序。
四、“重言” 对历史传说的虚构与批判
通过刻意重引虚构或荒诞的历史传说,展开游戏性政治对话与历史反鉴:
- 许由让天下:许由为《庄子》虚构人物(早于《庄子》无可靠记载),《逍遥游》中 “拒尧让天下” 似衬尧之圣,《大宗师》中却批评尧 “以仁义黥劓人心”,《天地》更称 “尧之师曰许由”,层层消解尧的神圣性,挑战儒家 “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的正统。
- 尧伐三国:仅见于内篇的虚构传说,《齐物论》中舜以 “十日并出” 喻 “宽容”,《人间世》中孔子揭露其 “国为虚厉” 的残酷,章太炎直指尧 “以文明粉饰侵略”,打破 “尧为仁君” 的叙事。
- 藐姑射山神人:《逍遥游》虚构 “乘云御龙、游乎四海之外” 的神人,与 “尧丧天下” 形成对照,象征 “忘治无为” 的理想,且通过地理虚境(“穷发之北”“不知其几千里”)转化神话为哲学象征,批判 “以己度人” 的文化霸权。
五、结语:“重言” 的哲学意义
“重言” 看似 “引重以为真”,实则以 “伪庄语”(恢诡孟浪的虚构与重复)实现 “以轻颠覆重、以假重构真”,其与寓言、卮言相嵌,共同体现《庄子》“应于化而解于物”“不言则齐” 的思想立场 —— 非以新权威取代旧权威,而是通过多面言说破除语言与权威的线性结构,引导读者反思历史书写、权力秩序与语言的局限性,最终指向 “疑始”(《大宗师》“闻道谱系” 的终点)的哲学自觉,即对 “历史的非历史态度” 与 “语言的非语言本质” 的体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