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工地:建筑业农民工的生存图景
潘毅 等,《大工地:建筑业农民工的生存图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
◆ Section 14
▪ 世界观的转变,导致中国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瞬 间发生巨变:中国从一个对抗帝国主义的前沿阵地沦落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边缘,这 自然引发有关中国球籍问题的焦虑。一批社会精英远赴欧美寻找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的药 方,他们在欧美的大学里接受了当时正在盛行的新自由主义思想,把它带回到中国,用 来进一步设计和推动中国的改革。
◆ Section 16
▪ 事实上,目前中国的农产品收购、储藏、加工、 销售等环节基本上被城镇的龙头企业所控制。这种公司加农户的产业化模式在本质上是外部资本对农村的控制,而不是农户在合作经营基础上形成的内生产业化,它只会导致 农民依附于农业资本、沦为农业雇佣劳动者的结局。
▪ 一方面是小农经济的农业生产模式产出水平低,仅仅能够维持温饱水平,另一方面是市 场化改革导致消费需求猛增,小农经济难以维持,结果农民不得不离开土地,走进城市 去另寻出路-----这就是民工潮兴起的根本原因。
▪ “希望的田野”、“月亮湾的笑声”,这些描述改革之初村庄生活的美丽图景 昙花一现便不复存在。新自由主义抨击计划经济对农民的束缚,鼓吹自由,但新自由主 义方案带给农民的自由最终被放任的市场所粉碎。
◆ Section 19
▪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所创造的经济奇迹其实只是少数人的奇迹,大多数人为此付出了 沉重的代价。在主流经济学家看来,只有做大蛋糕,才能让更多的人从中受益。经济起 飞之后,这种差距自然会缩小。然而,这种似是而非的代价论,这种亦真亦幻的发展光 环,阻碍了人们对资本肆虐所造成的极端不公正的关注。在本书所重点关注的建筑工地 上,建筑工人面对的已经不是工资高低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拿到工资的问题。面对这一 比西方原始资本主义阶段更加残忍的现象,我们不禁要问:“谁在付出代价?为了谁的 发展?”。
◆ Section 28
▪ 计划经济时期, 中国采取的是优先发展重工业的战略,生产的目的是为了建立工业化的基础和国防建设, 保障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基本生活需求。城市是工业生产的中心,空间形态是为生产服务, 城市形象以朴素实用为主,筒子楼是当时主流的建筑风格。当时中国的经济发展还处于 起步阶段,人们的生活基本上维持在较低的水平上,一切生活资料包括住房都是由单位 统一提供,人们自主选择的空间很小。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工业发展模式转变为以轻工业为主,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 化需求成为新时期社会生产的目的。消费取代生产,成为城市生活的主导形态,这一点 在城市的空间形态上集中体现出来。
▪ 新时期的英雄已经不是雷锋、孔繁森、焦裕禄,这些 当年影响了几代人的光辉形象被认为是意识形态塑造出来的“高大全”,是政治化意志 的产物。在旧的偶像衰落之后,大众传媒又树立起新时期的偶像,当代的英雄人物是财 富新贵、时尚明星、成功人士。对社会贡献最大的人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工人和农民,而 是创造就业岗位和向政府纳税的企业家。
◆ Section 29
▪ 在消费社会里,人的欲 望得到极大的鼓动。主流经济学家用消费和增长的理论为人们的欲望合法化。城市中产 阶级不断提升自己的品味,制造区隔,而芸芸众生则不停地追赶。在物质商品极大丰富 的时候,人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不满足。
◆ Section 30
▪ 城市代 表了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垄断了现代性,代表着历史前进的方向,而农村成为愚昧 落后的象征,成为现代性的他者,是需要改造的对象。农村不但在经济上被淘空,在文 化上也被抽空了意义和价值
▪ 1990 年代开始,城市的消费主义逐渐向农村扩展,对传统的消费习惯、生活方式和价 值观念构成很大的冲击。
▪ 在农村里, 我们都看到农民省吃俭用,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花在盖房子、办喜事上。现在的房子都 是砖瓦结构,住上十几年二十几年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流行的式样变化很快。很多房子 兴建不久,居住根本没有问题,但由于赶不上潮流,少不了推倒重建。
▪ 在追求美好生活的道路上,城市追着西方跑,农村追着城市跑。这是一场全民性的竞赛, 谁也不想被抛在后面。房子成为一种荣耀,能够换来被人的艳羡,是一种符号性的展示。 在尧村,我们都看到农民省吃俭用,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花在盖房子、办喜事上。一个 刚刚结婚的年轻的建筑工人告诉我们,他结婚的时候拍了婚纱照,请了司仪,买了电脑, 奔驰宝马做车队把新娘子接回家,总之一切都按照城市的标准来。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自然也花费了很多钱。在尧村,我们还遇到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他的身体显然已经 承受不了工地上的活儿了,但他还是坚持到工地上干活儿,准备给孙子盖房子。“房子 总得盖啊,不然孩子娶不到媳妇会怪你的。”
▪ 消费社会人的欲望得到极大的肯定,革命激情退潮之后,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欲望是真实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因为它是建立在差异的基础上的,差异不可 能消除,欲望就不断生产出来。个体的欲望与资本和国家的欲望相互呼应,胶着在一起。 国家意识形态机器鼓吹人们的欲望,主流的发展道路也把人们置于不得不消费的境地。
▪ 正如波兰尼(2007)所言,自由与放任的市场的形成是一种“计划”经济。实现这一伟大 的转折,需要的是一项由国家、市场与意识形态共同打造的错综复杂的规训工程 (governmentality),是为了将中国与世界接轨的一种必要的主体塑造工程。它在自由 和放任的名义下,将融入集体的社会成员,化约为竞争性的原子化的市场个体。
▪ 不管用什么 手段,能挣到钱就是本事,这成了新时代的生存竞争法则。
◆ Section 33
▪ 就劳动关系而言,半商 品化真正的内涵则在于建筑工在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后,却不被当做一个正规的雇佣工人 来对待,一方面他的劳动力价值被贬低,另一方面,他的劳动权益经常受到侵害,甚至 无法按时拿到最基本的劳动报酬。
▪ 在马克思的讨论中,劳动异化状态的极限是“他只有作为工人才能维持自己作为肉体的 主体(bodily subject),并且只有作为肉体的主体才[能]是工人。”(马克思[1844]20 00:53)讽刺的是,在现在的建筑行业,劳动者从属于资本的极限被进一步拓展,异 化状态的顶点是必须把劳动者维持在不完整的工人的状态,才能维持其作为肉体的主体
◆ Section 35
▪ 就是有少数城里人总是看不起我们建筑工人,每次出来和回家,坐车时,有些人看 到我们背着行李,他们看你的眼神让我总是感到不舒服。有一次在火车上,有一个家长 对孩子说:“你如果不好好学习,长大后就让你和他们一样打工去。”那孩子说了一句话 让我伤透了心。他说:“我现在要好好学习,我才不要向(像)他们那样呢。多丢人!”
◆ Section 41
▪ 一旦被国营业和集体企业聘为固定职工,便可与其他国营和集体企业 工人一样享受同等的社会地位和福利配给。
不但劳动力是非商品化的,劳资关系本身也带着社会主义的色彩。一方面,国家为社会主义工人的生活提供了全方位的保护。
◆ Section 45
▪ 一个建筑项目启动与实施的过程,就是一个通过垫付工程款而逐级卷入资本的 过程。包工头一层的工资拖欠问题是从开发商开始,一级一级转嫁下来的。
▪ 经过层层垫付后,建筑工地上就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债务链。从开发商开始欠债, 债务逐级下移,最终相当一部分落在直接跟建筑工打交道的一个个小包工头身上。
◆ Section 46
▪ 当我们询问从业多年的项目经理为什么不取消包工制度时,有一位经理从灵活用工的角 度回答道,“(工人)都成了固定员工,公司会养不起。建筑工地的活儿不固定,有的项 目要人多,有的要人少。需要多少人,就找小班组队伍(包工队),这样用人比较灵活。” 另一位项目经理则直指资本运作的实质,“包工头不能取消,因为包工头作为建筑公司 与工人之间的缓冲地带十分重要。在拖欠工资的问题上,包工头作为工人追讨工资的直 接对象,经常背负着“黑心老板”的罪名,成为上一级建筑或承包公司逃避责任违规经 营的替罪羔羊。
▪ 灵活的用工制度,让工人总是处于高度的流动状态,使得看似正式的工作在 实际的操作中非正式化了。建筑工人通常不会和建筑公司或者劳务公司发生直接的劳动 关系,这些公司也就不需要承担工人的养老问题、社保问题等,一切负担都没有了。建筑公司普遍使用农民工,不需要任何保障,没有一点包袱。“年轻的时候用你,等你老 了就回家等死呗。”
◆ Section 47
▪ 分包劳动体制下层层分包的秘密就在于资本的灵活积累。层层分包所呈现得 不只是一个灵活松散的管理体系,也是一个灵活机动的资本积累体系 (David Harvey, 2000)。首先,生产过程本身也是一个融资的过程。借助层层垫付,原 始资本在无形之中就卷入了更多的资本,而无需承担高额融资的成本。另一方面,层层 下放生产任务的同时,生产过程中的风险以及保障劳动力再生产的责任也被逐级下放。 最后,层层分包后,工人被分散到一个个独立的小单位中,避免了多个工人与公司之间 的直接关联。
▪ 房地产和建筑这个“无本生利”的行业,正是以侵害和牺牲一个个建筑工 人的基本劳动权益为前提的。千千万万建筑工人的劳动,在短短的十数年里为富人创造 了宫殿,制造了胡润房地产富豪榜的奇迹,同时他们自身却被带入到一个甚至连工资都 没有保障的悲惨世界中。
◆ Section 55
▪ 他回忆说有一年他们 100 号人,一季度盖了 10 栋楼。当工人盖好了房子,想进去看一眼,门口的保安把他们拦住。对不起,这里 已经不属于你。提起这些伤心的往事,工人们都黯然神伤。
◆ Section 57
▪ 社会主义年代的阶级感情
在改革开放之前的三十年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宣扬的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强调劳动 最光荣。国家致力于消灭三大差别,尤其是体脑差别,消除封建社会的职业等级观念。 六十年代,更是强调干部和知识分子必须培养阶级感情,向底层劳动人民学习,自我改 造。在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里,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成员,不论从事什么工作,都是为 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做贡献。国家对人的意识进行改造,宣传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 高低贵贱之分,越苦越累的工作越光荣。掏粪工人时传祥就是在那个时代被树立为学习 的榜样。
时传祥作为旧社会的一个普通掏粪工人,长期受到粪霸的欺压,毫无社会地位可言。然 而解放后,时传祥翻身做了主人,党和国家给了掏粪工人高度的肯定。政府为了表示对 他们的尊重,给了他们更高的工资,为了减轻劳动强度还为他们配置了粪车。新社会的 时传祥带领班组勤奋工作,将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为首都创造了清洁的环境。他以主人 翁的姿态,以“宁肯一人脏,换来万家净”的精神,肩背粪桶,走家串户,利用公休日为居民、机关和学校义务清理粪便、整修厕所。时传祥是国家在那个时代树立的普通劳 动者的典型形象,他被授予一系列的荣誉,1955 年,他被评为清洁工人先进生产者, 1956 年当选为崇文区人民代表,同年 6 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8 年当选为北京市政协 委员。1959 年被选为全国劳动模范,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群英会”。国家主席刘 少奇在人民大会堂握着他的手,亲切地说:“你掏大粪是人民勤务员,我当主席也是人 民勤务员,这只是革命分工不同。”时传祥高兴地表示:“我要永远听党的话,当一辈子 掏粪工。”
从此,时传祥成为载誉全国的著名劳动模范。人民日报等新闻单位都对他的事迹作了报 道,宣传他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崇高的思想境界。1964 年,时传祥当选为第三届全国人 大代表。1966 年国庆节前,时传祥被推选为北京市观礼团副团长,毛泽东特意把时传 祥接进中南海小住。国庆节当天,时传祥作为贵宾被请上天安门城楼,参加国庆观礼活 动。得知他没有文化,刘少奇同志特意送给他一支钢笔,鼓励他好好学习。当时担任北 京市副市长的万里,也曾背起粪桶,跟着时传祥学习背粪,给环卫工人鼓气,一时间在 北京城内传为佳话。
时传祥被树立为劳动模范,代表了国家意识形态的取向,也是一种打造社会主义的劳动 主体的努力。
◆ Section 65
▪ 资本的嚣张和国家的不作为,把工人逼上绝境。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不得不去反抗。4 月 30 日下午,工人们开始采取行动。他们把工地仓库和项目部的大门锁上,不让一切 人员和车辆进出,想以此迫使公司给他们工资。
项目经理报了警,一位姓刘的警察很快过来,了解情况后对刘小兵等人说,“要钱归要 钱,要钱很正常,不过你这个手段不应该影响人家正常生产。”警察随即要项目经理出 一个单子,写明工人锁门对工程有没有影响,造成多少损失。随后,警察把刘小兵和另 一名工人带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刘姓警察连哄带吓,劝工人们接受条件,赶紧拿钱走人,否则就要追究他们 的法律责任,刑事拘留。
工人不同意,刘姓警察就把工人关在派出所,从上午 11 点一直关到下午两点半。直到 下午项目经理过来,才放他们回去。这次,街道劳动科不得不去处理这件事情。公司只 答应给每个人 65 块钱结算工资,工人不同意,坚持要按照当初的约定,每个人每天 85 块钱。当天晚上没有结果。第二天,由于工人态度坚决,公司不想事态扩大,最终同意 了工人提出的要求,当晚,所有工人拿到所有工钱。
拿到钱的工人们很高兴,这次经历必将在他们打工生涯乃至整个人生中占据重要一页。 在行动之前,他们还跟报社打过电话,希望能够通过媒体引起社会关注,给公司施加压 力,可是报社记者认为他们的事情并不能构成新闻点,没有什么新闻价值,直到最后也 没有出现。工人们知道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所以才会很坚决地采取集体行动的方式解决问题。
◆ Section 67
▪ 在和资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打工体验中,在抗争经验中,建筑工人的阶级主体性得 以塑造,阶级身份和阶级意识逐渐明晰,而这种身份认同反过来又促进了工人的阶级行 动,扩展了工人行动的空间,对资本的霸权提出了挑战。
包工头老李也说:“现在工人不好带,不像以前,以前是工人找老板,给你个活儿就不 错了,哪还敢提什么条件,干起活儿来任劳任怨,现在的工人不行了,现在是老板找工 人,工人都学滑了,不好好干活儿,你还不能不给钱,不给钱就去劳动局告你。现在老 板不好当。”
一名 50 多岁的老工人说:“以前我们到城市就是一头猪,到年底老板赏你个钱。现在不一样了,谁都讲条件的干,你条件做不到不给你干。以前不讲条件,现在活路多,有门 路,你这里不行我到别处,现在手机多,联系方便。”
一名年轻的建筑工人说:“现在党的政策好了,温家宝上台之后,这政策就变了,老板拿工人当回事了,不像以前我刚出来那会儿。那些年纪大点的就自足了。他们觉得现在 工资也高了,老板拿自己当回事了,他们就挺知足了。我不行。我又不是卖给你了,高兴了给你干,不高兴了卷起铺盖就走人,到处是用人的地方,打个电话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