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人民的歷史1962-1976
馮客,《文化大革命:人民的歷史1962-1976》,臺北:聯經,2016年。
▪ 一九六三年八月,毛泽东主席接见了一批非洲游击战士,地点在中南海核心区里的国际会议厅,是一处镶有木质壁板的气派场馆。在那群年轻的访客中,有一名来自南罗德西亚 [1] 的魁梧男子问了一个问题。他说,在克里姆林宫上空闪耀的红星已经殡落了,曾经扶持过革命同志的苏联,现在却卖武器给他们的敌人。“我所担忧的是,”他说:“中国天安门广场上空的红星,是否会殡落?你们是不是也会抛弃我们,卖武器给压迫我们的人?”毛泽东陷入沉思,抽了几口烟。“我明白你的忧虑,”他回答道:“问题在于苏联已经改走修正主义路线,背叛了革命。至于我能不能向你保证中国不会背叛革命呢?此时此刻我无法给你承诺。我们正在努力寻求方法,让中国不会变得腐败官僚,走向修正主义。”
▪ 中国专家石文安(Anne Thurston)曾经一语道破,文革并非突如其来的灾难,亦非大屠杀,却是一个由许多层面的损失所构成的严酷局面:“文化与精神价值的损失、身分与荣誉的损失、事业的损失、尊严的损失。”当然,人民互相敌对也伤害了彼此间的信任,人际关系亦变得难以预测。【鬥爭、戰爭的負面性】
▪ 原本在大跃进期间以道德鼓励取代个人奖赏的尝试,却阴错阳差地造就了一个企业家的国度。人民并不只是被动地等着饿死,他们用尽方法在崩坏的社会中求生存。极端集体化造成的破坏太大了,民众在所有层面上试图规避、破坏,或者利用它,中共意图消灭牟利动机,人民却在暗地里将其彻底发挥。随着灾祸蔓延、夺去数千万人的生命,一个平凡百姓能否生存下来,就端看他是否能够对政府偷拐哄骗、玩弄手段、巧言欺瞒了。
▪ 毛泽东直接面向学生,把这些年轻人视为他最可靠的盟友。他们天真无知、容易操弄,而且很好斗。最重要的是,他们渴望冒险与行动。“要靠这些娃娃们造反、来革命,否则打不倒这些牛鬼蛇神。”他对他的医生这么说。
▪ 有一句顺口溜广为流传,内容是呼吁将所有阶级背景较差的人排除在外:“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在北京,不到五分之一的中学生有资格进入以血统为标准、限制严格的团体。
▪ 在广州负责将没收的黄金运往大教堂的那名红卫兵则把毛主席看得一清二楚。他带了一副双筒望远镜,是他在一个月前查抄某个资产阶级家庭时偷来的。
▪ 这看起来像是一场属于人民的革命。毛泽东一如在几个月前煽动学生反抗老师那样,现在又要平民把怨气发泄在他们的党领导身上。他这么做,引发了人民积聚已深的恨意。对党内官员心怀不满的人似乎数之不尽,每个地方的居民都在地方干部的指挥下组成独立的工作队,而每一队里面都有变成造反派的人——从农民、工人、教师和店员到政府职员都有。
▪ 毛泽东在十月号召“群众”要“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时候,他被视为解放者。《红旗》杂志十一月一日的社论严词谴责“保皇派”将革命群众冠上了“反党分子”和“右派”的恶名。文中也要求将工作组编写的个人档案销毁,以及推翻他们的判决。
▪ 而邓小平负责监督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那场运动中有数十万人被打成“右派”,放逐到劳改营。
▪ 不满的原因非常多,每个地方的人都运用他们新得到的自由去抗议。工厂无论大小,都开始印制自己的公告和报纸,享受刚得来的出版自由。光是在上海,就成立了数百个各种立场的协会,因为人民终于以“伟大无产阶级民主”的名义取得了集会结社的自由。百姓出游不再需要官方批准,于是大家成群离开工作,前往全国各地的地方党委会。
▪ 这段时间,香港一直有传闻说北京在边境集结军队,准备夺回香港。然而毛泽东对他自己发起的运动,掌控权其实非常不稳,而且无论如何,共产党都需要香港作为金融平台和与全世界接触的窗口。香港这个英国殖民地则极度倚赖来自大陆的供水,一年的供应量为十亿加仑。中国从未切断过供水。
▪ 在人民大会堂,毛泽东由江青、林彪、周恩来、叶群、康生、谢富治和其他文化革命小组的成员陪同。与他们面对面的是最具影响力的红卫兵领袖当中的五名,其中包括现已成为市革委副主任的聂元梓。蒯大富因为还身陷清华大学的冲突中而来晚了。于是毛泽东先声夺人,对蒯大富声称在进驻他学校的宣传队背后有黑手一事讥讽了一番:“黑手就是我嘛!他又不来抓,抓我就好,来抓我嘛。”毛泽东指控造反派刻意无视他七月三日的公告:“有人讲,广西布告只适用于广西,陕西布告只适用于陕西,在我这里不适用。那现在再发一个全国性的布告,如果谁继续违反,打解放军,破坏交通,杀人放火,就是犯罪。如果有少数人不听劝阻,坚持不改,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就要包围起来,还继续顽抗,就要实行歼灭。”
▪ 在这个男性霸凌还能得到奖赏的一党专政国家,性侵早已是家常便饭,而离乡背井的学生现在就处在乡间权势阶层的最底端,在家乡得到的层层保护全数被剥夺。在安徽阜阳县的一个生产队里,有六名年轻女性遭到性侵,其中两名受害者自杀,一人发疯。
一些受害者或者单独、或者集体向更高层级的主管单位报案。有一封从湖北黄岗寄出的信,署名的是十个年轻女性,她们指出自己一到乡下,就被人调戏和性侵。有几个人怀了孕,被迫嫁给侵犯她们的人。但是总体而言,很少有女孩会投诉,就算有也无人理会,还有很多人更加遭到村民排斥,甚至有几个人被指控“行为不检”,诱使人性侵她们。
▪ 阶级背景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非常重要,然而,无法养活自己是个远比背景不良还要严重得多的污名。换言之,在这个社会中,贫困的人是被当成贱民看待的。国家经济处于萧条状态,于是政府便想把会造成资源消耗的人数减少。在中国许多地方,遭到流放的都是最弱势的族群,在河北的港市唐山,有数万名失业者及游民被迁出。
◆第二十一章 寧靜革命 【本章有意思,説明真正的革命(乃至社會變革)其實都是自下而上的。高高在上的指令,很難成爲革命。】
>>穷则变,变则通,极端的贫穷和企业家的冒险精神通常是一起出现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安徽。安徽是一九五九年首批闹饥荒的省分之一,也是首先摆脱大跃进饥荒的省分之一,因为他们在一九六一年时准许农夫租用土地。
>>比西安再北一点的蒲城,甚至还有些干部对于村民忙自己的事情根本不闻不问、暗地默许。这里的门上贴的同样是传统书法写成的吉祥话对联,而不是用大红字写的响亮口号,党干部也没什么兴趣读报,更不要谈跟上党的路线了。一份报告甚至抱怨说:“这里一次都没开过党的会议,规定的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的著作,也一本都没学过。”有些生产大队还把电话线剪了,让村民拿去晒甘薯,所以根本不可能开电话会议。人民也不会为公社工作,任何有专长的人都只为出得起最高价钱的人工作。
◆第二十二章 第二社會
>>解放后的头几年,庙会节日受到箝制,宗教领袖也被送去劳改营,就在这时,宗教活动已经转到地下了——何谓“地下”?正如字面所示,华北地区真的挖了地下室还有隧道以连通整个村庄里的重要地点,河北省有几位宗教领袖甚至藏身在地面下几公尺深的洞穴里长达四年之久。基督教和佛教还是保留了很大的力量,虽然信徒已经不再佩戴显眼的标志,但是都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一九五〇年代早期发动过一场文字审查,大批藏书沦为废纸浆,根本无害的书籍也被下架了,但是在那之后许多年下来,人们还是继续偷看禁书,而且也不见得会遇上很多的阻力。
>>但是,经过抄家、焚书、批斗大会、肃清和无止境的再教育运动(无论是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或是五七干校)之后,旧习俗依然难以杜绝。文化大革命想要改造每个人的生活的每个面向,包括他最内在的思想和个人的感受,但是往往人们实际上只维持表面的服从。人们互相欺瞒,用谎言和空洞的口号对抗谎言和空洞的口号。很多人变成了最佳演员,假装服从,完全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真正会批斗自己父母的子女只占少数,这点也显示出亲族的联系力量。政治宣传中的确有很多例子,说年轻的标兵会选择为国家尽忠,优于对父母尽孝。
>>但是,在苏联真正狂热批斗自己父母的人其实不多,文革里记录在案的例子甚至更少。这些为数不多的孩子告发自己的亲人后,往往会众叛亲离。马定安告发他的父亲在黑市买卖粮票之后,先是被逐出家门,被村民唾弃,还被困在一座废弃的寺庙里,连党干部都拒绝和他有任何关系。
更令人吃惊的案例是张红兵,他十五岁时出卖了自己的母亲,主张她应该因为反革命罪名而被枪毙。党遂了他的心愿。他母亲唯一的罪名只是烧了毛主席的肖像,却必须被枪毙。这个孩子受到大家的崇拜,当地党委大力称赞他的革命情怀,但是不久之后,反而因为他是反革命分子的儿子因而遭到迫害。几十年来,张红兵倍受良心谴责,最后他选择在二〇一三年公开忏悔,希望能够减轻一些痛苦。公开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要求将至亲处死的人。在中国(也和苏联一样),年轻人通常只会和家人断绝往来,但是没有批斗他们。
◆第二十三章 情勢逆轉
>>对付周总理,指桑骂槐地说他是现代的孔子。批判林彪的运动最后演变成批林批孔。《红旗》、《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日报》联合发表了一篇社论,指出:“在政治思想战线中,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是长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中外反动派和历次机会主义路线的头子都是尊孔的。”党的宣传机器从来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周恩来,反而用尽尖酸言词批评孔子,谴责他代表一个古老、封建的社会,并且把时间花在“复辟奴隶制的反动纲领”上。
◆第二十四章 其後
>>一九七二年来到北京大学的外国学生黄明珍,那天踏着脚踏车上学时听到广播里播放着熟悉的国葬曲。中央广播电台以往雄浑的声线,今天却充满哀伤,凄声宣告毛主席辞世的消息:“我们怀着深切的悲伤宣布,我们尊敬爱护的伟大领袖毛泽东,在午夜零时十分逝世。”其他也骑着单车的人看起来都很惊讶,却不怎么伤心。在课堂上,她的同学眼眶都不曾红过,只是忙着折纸白菊、弄黑臂章和纸花圏。“没有人叹息,也没有泪水,大家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个场面和九个月前周总理去世时众人难禁凄怆的情景截然不同。【虛假的淚水】
>>假装悲伤的不是只有张戎一个人。在中国传统上,表现孝道的方式就是要当众为亡者哭泣,甚至还要在棺木前哭倒在地,如果没有泪水的话,家族是会蒙羞的。
>>文化大革命实质摧毁了马列主义以及毛泽东思想的一切残余。无止尽的思想改造运动造就了愈来愈多的对抗,甚至于在党员之间也是如此。党的核心意识形态已经不复存在,合法性也危在旦夕。领导阶层害怕自己的人民,不断打压他们的政治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