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进党研究
李敖,《民进党研究》,台北:桂冠,1995年。
>>以“国民党同路人”徐复观为例。徐复观在大陆丢掉后,以自由分子面具出现,对他作为国民党核心大将的历史,讳莫如深。直到1975年,香港刊物揭发出他在1948年,曾是国民党核心秘密组织的发起人兼第一书记的时候,他才不得不写《垃圾箱外》来辩白“大目标”不把选举当作目的、也不以当选为荣为庆、当选后也“不能一样做那么斯文的政治游戏”。“大目标”是利用选举和职权来表达别的,表达更高层次的象征、杯葛、不合作,表达战斗与不屈,表达苏秋镇式的剽悍,表达美丽岛式的接力、抗议与哀愁。……总之,凡是有更高层次的意义,我们都要用这种管道来发挥;凡是有意在言外、言近旨远的默契,我们都要靠这种奔波去串联。只有这些,也只为了这些,才是我们介人选举进入议会的真正意义!
>>林肯的故事告诉了我们:在苦难的时代里,能够追求“大目标”的一种人,该是多么可贵、多么重要。在苦难的时代里,人们常常因为丧失信心而变得小格局、变得曲从现状而没有远见、变得只争“小目标”而不知“大目标”。冷静想想,这真的是信念的迷失和群体的迷路。作为党外人士的我们,实在要保持清明与警觉,在苦难中,力求冲决网罗、脱颖而出。
>>民主政治是一种光明正大的政治,它不是恶棍与懦夫造成的。打砸一阵固然痛快,但是打砸之下,小焉者自己成为恶棍懦夫,大焉者“完全丧失了民主自由立场”,这就是一种愚蠢了。民进党立党之初,便沦入蠢道,学起国民党来,其愚真不可及也!
>>民进党中猛将如云,听他们讲演、看他们表演,你会发现他们个个都是与国民党决不妥协的英雄好汉,其实你错了,他们另有媚骨的一面,令人发噱、令自己漏气。这种媚骨表现,同样从一个焦点上,最使我们清楚的看出来,那就是他们向当道拍马屁,拍得咚咚直响,构成千古笑谈。
>>所谓“格调不高”,是朱高正有太多粗暴的动作,一开始就把民进党带坏了。郑南榕发起“五一九绿色行动”的时候,向我募捐,我捐了十万元,在龙山寺,每人胸前佩带的圆形五一九绿色抗议标志,就是用这笔钱做的。一分钱都没出的朱高正,胸佩标志,在现场作秀倒无妨,但是他乘机偷踢女警察,却未免太不光明,令人对这种粗暴生厌。
>>民进党口口声声骂国民党,自然自己应该比国民党高明才是,但是,从事实检验,发现原来和国民党是一丘之貉。其中在不守诺言一项上,甚至比国民党还青出于蓝呢!例如当年中山堂决议,大家有“取消临时条款”的共同声明,康宁祥也在其中,可是六个月后,他自己却单独行动,向国民党交心表态,支持起国民党大员的“充实临时条款”来了,这种高速不守诺言的行径,连国民党政客都干不出来。
这种不守诺言的行径,不单在“充实临时条款”上为然,在“充实自己权位”上,也照样说了不算。例如台北县县长选举时,尤清公然说他只是做备胎的,欢迎其他党外人士出马。可是,一旦郑余镇出马了,“尤备胎”却拦路不放,这叫什么诺言?
>>当年国民党大员胡汉民曾做豪语,说国民党要“党外无党,党内无派”。其实党外愈无党,党内就愈有派,因为党外无党,则天下归一,搞政治的人走投无路,必然尽归于“墨”——大家黑心起来,在党内争权夺利,结果发生派系斗争,没完没了。
>>民进党和动物的分别之一是,前者有抽象感,后者却望尘莫及。两条狗抢骨头,一定有了实际的骨头在那儿,才会发生争夺与狂吠,但民进党却不然,它只要为了想象中的骨头,就可良友反目、同志翻脸了。一般说来,为美丽理想共同奋斗的人,他们在理想没达到前,都颇知分寸,但民进党则不然。它还没执政,所有名位还是空头的、还在画饼状态,他们就荒腔走板了,这样子器小易盈,将来一旦飞黄腾达,还得了吗?
>>民进党的三全大会,使我们更具体的看出它的真面目。党主席之争,正是它真面目的大特写。谢聪敏说民进党的内争基本原因在政治犯不能复权,固非无见;但是,更基本的原因乃是民进党不识大体、不长进、不上路,一开始就跟国民党学,组织了苏联式的政党的缘故。正因为这种极权国家的政党有党主席及各级委员的编制,所以,名器易人、衣冠易人,自然就诱使人心大坏,当年推心置腹的难友,如今尔诈我虞的抢画饼,就是制度害人的活生生例子。
>>在真正的民主国家里,政党其实不是这副德性的,真正民主国家的政党是松散的,他们不重视空洞的主义、他们没有确定的人数、他们没有列管的记录、他们没有约束的党纪、他们没有霸占的党营事业、他们也没有慷国库之慨的党费开支。这种政党是自由结合的:竞选前来也欢迎、去也随便;竞选时成固欣然、败亦可喜,他们没有庞大的党工人员,他们有的是共同理想与政见的结合,就凭这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们就顺利滑进政党政治的运作,这种境界,才是第一流的政党政治境界。
>>11月13日,我写《民进党没有派系了吗?》发表后,有民进党员打电话到书报社,大骂“干你娘”不绝。当然,这种水准的党员,打电话的目标是在找李敖的,因为找不到李敖,就只好祸延别人之娘了。我总觉得民进党一成立,就收进了太多太多没水准的党员,这种人动辄要干别人之娘,自由民主运动交到这种人手里,天下之娘固不得保,天下亦危矣!
>>写到这里,有人看了也许会笑,说李大师你别扯了,你谈政治道德,但政治是最脏的东西,政治何来什么道德?我却说不然,政治是讲究道德的。庾公之斯不朝生病的子濯孺子射箭;羊叔子派人给生病的敌方元帅送药,此中国人之政治道德也;阿贝拉会战(TheBattleofArbela)时,亚历山大不肯夜袭敌人,他说他不愿偷取胜利,他要公开又公平的打,使对方输了也心服,此希腊人之政治道德也;他如征服者威廉送还敌人之尸、华盛顿送还敌人之狗、拿破仑拒绝不够光明正大的潜水战,此英国、美国、法国之政治道德也。……谁说政治没有道德?
民主政治的最大特色,在于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教养、一种格调,这种种优良品质,形成了“其争也君子”。但是,台湾没有水准,竟以粗暴可以取宠于大众、以不入流可以人我同钦,这岂不给世界民主国家笑死?试问这种作风可以成立,有朝一日,你民进党当了政,别人是不是也照样对你粗暴呢?——当你摧毁了一种政治道德,你再要别人不背后开枪,不扁钻、武士刀齐上,不动手动脚,不吐口水,那就永远不可能了!
>>朱高正虽然没有水准,但是口水却准,他在头一天,在法制、内政两委员会联合审议退职条例时突然进场,捏住主席——资深委员何适的脖子,除大声谩骂外,并三次朝何适吐口水,这种台湾功夫,影响了也鼓励了“立法院”外的英雄豪杰们,所以在第二天就集体跟进。英雄豪杰们堵在“立法院”门口,专找落了单的“非我族类”的“立委”欺负。“立委”林联辉是被团团围住的一位,英雄豪杰们除了遭遇暗拳外,口水、浓痰、槟榔汁齐下,林联辉奔进“立法院”,大叹:“我这么好的人,还对我这样。”另一位“立委”黄河清,他不信邪的走出“立法院”,马上当场十几口口中物罩在头上、脸上、西装上。最惨的是“立委”吴德美,她走出“立法院”,除了被骂“国民党的走狗”“婊子”等之外,一路被拦、被挤、被推、被抓、被踢屁股、被毛手毛脚,她的外套被英雄豪杰们一度扯下,并呼啸“把她的衣服脱光光”,同时用瓦斯枪喷她,唾液攻势一波又一波,直到她奔进来来饭店,才得脱身。
>>反观采用极权国家政党形式的豪杰们,他们出道,站上讲台,无一不以民主进步为号召,但一有机会组党,他们就原形毕露。党的组成,是脱胎苏联式的,中常会即政治局、中常委即政治局委员。民进党的中常委,规定由党员间接选举,由党员选出执行委员,再由执行委员选出中党委,层层选举就是层层拉拢,必然形成派系、出现党官、出现党中央。这种党不坐大则已,一坐大又是祸害,是真正民主政治的绊脚石。试看凡是脱胎苏联式政党的国家,至今无一走上真正民主政治,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