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的后半生
罗银胜. (2015). 顾准的后半生.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第三章 大都会里的“财税总管”
>>一开始,在当时上海财税工作就出现了两种税收方法之争,一种是中央财政部推行的“民主评议”(其实只适应于刚解放不久的中小城市);一种就是顾准主张的“税收专管”这一符合现代税收制度的做法,其核心是:“专管、查账、店员协税”。因为在顾准看来:“进入上海以后,货物税(纸烟、棉纱、火柴等轻工业产品的出厂税)照旧章征收,没有什么困难。营业税、所得税两者是否采用民主评议办法,一开始我就持有疑问。上海大厂商多,账册‘健全’,早在30年代国民党政府开征所得税时,资产阶级就在学习在税法范围内和国民党政府作斗争(我在30年代的潘序伦修改的那本《所得税原理与实务》,事实上就服务于资产阶级来进行这种斗争的)。”(9)
顾准心里很清楚:“我们如果在上海搞民主评议,只能有二种可能的结果,一是征税实额低于税法规定的税率,这会使资产阶级占尽便宜。二是征税实税高于税法规定的税率,这就会变成‘摊派’。民主评议首先要我们提出应征税收总额,再层层派下去,这个应征总额怎样定法,实在摸不到底。又民主评议评到户,要经过各业同业公会。上海工商户如此之多,一个行业的同业公会内有势力的资本家可能占便宜,不占势力的可能吃亏。更重要的是,这种税收方法因其必然完全脱离税法规定,它可以保证完成税收任务,可是绝不能使税收成为对资本主义经济成分的限制反限制的斗争的武器。”(10)
可见,正因为“民主评议”有悖税收法规,与上海的实际情况也显违和感,上海工商界的实际情况正如顾准所言,会计基础好,账册一般比较健全,完全可以依率计征,按照税法纳税,同时上海有强大的工人阶级队伍,可以动员他们来协助监督,防止偷逃税的行为出现。据此,顾准在税收工作上敢于直言,提出不同的意见,并且勇于坚持真理,当然也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
这场争论因为涉及与中财部的意见相左,当然惊动了市委。据陈敏之介绍,市委(还有华东局)曾不止一次地讨论过这个问题。1950年8月陈毅在去南京军区前夕,曾专门找潘汉年和顾准到他家讨论这个问题,陈毅同志的结论,毫无保留地要废除民主评议,采取“自报、查账、店员协税”的方法。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市委和陈毅同志的同意和支持,顾准的正确主张是不可能付诸执行的。
这场争论当然也通到了中央。1951年12月,中财委主任陈云同志在中央的一次会议上指出:上海税收方法争论中,“顾准的方法是对的”,这个意见还得到毛泽东主席的肯定。已故的解放初期上海税务局副局长朱如言生前曾亲口对陈敏之说过类似的话,他告诉说陈云认为税收方法之争,“直在顾”。
>>2023-12-14 16:25:05
>>不过,有关税收方法采取“民主评议”,还是“依率征税”,争论一直纷纷扰扰,众说纷纭。甚至有人以为顾准采取“专管、查账、店员协税”的征税方式重罚资本家,对此,当年曾在顾准手下任上海税务局办公室主任胡实声老先生据理力争:“《书屋》今年第三期《人啊,你是如此复杂》(22)一文中第三节谈到顾准,说当时顾准主张查账计税方法不当,民主评议才是对的,这根本颠倒了是非。老解放区,由于企业没有健全的会计制度,无法查账计税,只能采取落后的民主评议方法,这是事实。顾准任上海税务局局长后,认为上海企业、工厂都有健全的会计制度,都有明细账册,根据正确的账目、按税法照实计税,是完全符合世界通行的计税办法的,说顾准用‘轻税重罚’的办法消灭‘资本家’根本不是事实。我当时在顾准领导下工作,任上海税务局办公室主任,许多事都亲身经历,像香烟厂老板经叔平,由于计税错误,常来找我,我便根据税法一一核实,予以纠正。顾准还通过盛康年、胡子婴等约工商界民主人士进行座谈,解释税法上的一些问题,他与工商界关系是不错的。上海税务局局长顾准主张查税计税,而华东税务局局长陈国栋力主民主评议,引起很大矛盾,争论颇为激烈,相持不下,事情闹到上海市委那里。为此,陈毅在上海市委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有关同志各抒己见,申达理由,双方仍然各不相让,争论极为激烈。当时,我也参加了会议,也曾发言,支持顾准主张。陈毅静听双方争论,并不插言,直至最后作结论,认为顾准的主张和做法是正确的。此事,当在市委档案室可以查到记录。”
>>2023-12-14 16:46:58
◆第四章 一夜之间颓倒的“老虎”
>>毛泽东看到许多干部陶醉于经济工作的胜利,忽视了思想斗争和阶级斗争,颇为忧虑。
毋庸讳言,建国之后,在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侵蚀下,党政军机关、人民团体和经济部门中滋长着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的现象。这不仅给经济建设事业造成了重大损失,也严重地从政治上和思想上腐蚀了少数干部。1951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根据同年秋季全国工农战线开展的爱国增产节约运动中揭发出的大量的贪污、浪费现象和官僚主义问题,向全党指出:“必须严重地注意干部被资产阶级腐蚀发生严重贪污行为这一事实,注意发现、揭露和惩处,并须当作一场大斗争来处理。”12月1日,中共中央又作出《关于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的决定》;同月8日,中央发出《关于反贪污斗争必须大张旗鼓地去进行的指示》。
>>2023-12-14 16:51:04
>>不过,顾准主张的自报税额看似延续了传统的税务制度,而民主评议则并非如此,但顾准的初衷却是通过税收的“自报实缴、轻税重罚”消灭资本家;与此相比,“民主评议”虽然不准确,却在那个特殊历史阶段一般不会对资本家造成杀身之祸。以顾准的聪敏,根据他所制定的税收严格标准,查账发现问题是很容易的,其“重罚”的目的是为了消灭资本家。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在“三反”运动中打击上海小企业主和大资本家,致使许多小企业主破产自杀,大资本家有的自杀,有的敢怒不敢言,为此顾准曾收到匿名恐吓信。工人一开始配合政府“三反”,可是由于企业主自杀而企业倒闭后造成了大量失业,上海市面十分萧条,职工对“三反”变得消极,社会稳定也成为问题,这才引起中共上层人士的警觉,派薄一波来到上海指导“三反”运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左倾做法,并撤销了顾准的职务,理由是顾准打击面过宽,把靠拢政府的大资本家也毫不留情地推到了打击之列。
>>2023-12-19 21:00:34
>>过去和现在,绝大多数知情者都认为,顾准被突然撤职的根本原因,是他曾以激烈的态度与中央有关部门进行税收方法之争。只有此事,可以与处分决定中的“目无组织,违反党的政策方针,在思想上、组织上与党对抗,虽屡经教育仍毫无改进”(3),不脱干系。
1974年9月,顾准在与他的弟弟陈敏之交谈时说过,三反以后,陈毅曾召开过一个处以上干部的座谈会,听取大家对2月29日市委处分决定的反映,当时一位担任副市长的民主人士对顾准这样一位有才干的同志受到撤职处分表示惋惜,他毫无顾忌地当众反映:“有人认为,顾准被撤职很可惜。”
一位对顾准受撤职处分起决定性影响,也是某大区的负责人当即在会上表示:“顾准不听话。再不听话,不给他饭吃!”
>>2023-12-19 21:02:28
>>也许,从那时起,顾准在默默沉思,昔日创造的荣耀将永远成为过去,埋在心底,今后漫长的历程将有可能会充满不平与坷坎。很显然,“三反”的处分,对顾准当时的打击是巨大的。他曾经自述,在那些日子里,闭门家居,“除写成一份检查报告而外,别无他事。心情烦乱,情绪消沉,什么事也做不成。常常竟夜不能成寐,卧听马路上车声杂沓,渐渐沉寂;到又有少数人声和车辆开动的声音时,也就是天色欲晓了。两三个星期之后,市委决定让‘三反’中撤职的高级干部一律集中到沧州饭店(今锦沧文华大酒店的前身)居住,那里人多,市委没有派人组织学习,就竟日下棋,消遣时光。沧州饭店住了一月,又回到家里,找到几本初等几何开始学习数学。自此以后,直到1955年,进中央高级党校为止,除工房工程处和洛阳工程局两段,又朝夕投身工作而外,业余时间全用在学习数学上。”(7)顾准笔下的情景,苦涩不堪,情何以堪。
>>2023-12-19 21:05:19
◆第五章 攀援的年代
>>他接着又说:“因为如果有机会做研究工作的话,必须死心塌地钻研下去,并且决心穷毕生之力来做这件事。这里不仅是理论的、历史的研究,而且必须以充分的时间与严肃态度来对待实际经济问题。要找一条路走,过去的路走过来了,应该这样走的,评价如何,只要俯仰无愧也就行了。一切问题的根本之点,在于以严肃的科学的态度对待实际,过去在这方面冒失,这倒是今后应该郑重记取的。”(1956年3月22日)
>>2023-12-19 21:30:20
>>放眼全球,心怀中华;博览群书,苦读强记;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一—这是50年代中期顾准的真实写照。
>>2023-12-30 22:23:15
◆第六章 在漫漠中看到的一缕光
>>于是,顾准向建工部正式提出了调动请求。但是,建工部却不知何故不同意放人,要他回部里的财务部门。顾准百般无奈,便向在“八大”上已当选为政治局委员的陈毅,以及刚担任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的胡乔木,分别写去一封词语恳切的求援信,请求他们帮助。两封信寄出不久,顾准就被告知,建工部同意放行。然而,顾准却一直没有弄清楚,是他发出的哪一封信,发挥了如此迅速的作用。
就这样,顾准离开了建工部,来到了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
>>2023-12-30 22:33:42
>>当时,他已经意识到计划经济体制全面建立以后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因此在《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这篇论文里,提出了社会主义的生产也可以由市场规律自发调节的观点。他的这种观点在当时的中国经济学界是非常超前的。
>>2023-12-30 22:33:54
◆第七章 不寻常的“风土考”
>>据顾准回忆,办公室里有一位工作人员“是干部子女,打扮得干干净净,工作却并不认真。有一次我问她的经历,她说她父亲去延安比较早,她是在延安保小上学的。我问问延安保小的情形,她在答复中有一句话很刺耳,至今我还不能忘掉,她说那时保小的老师跟同学们说:‘你们是不同于普通孩子的孩子。’当时我对此话的印象,认为并不反映此人具有革命后代应该多担负革命责任的意思,而是反映了她的某种不正确的‘先天优越感’的意识。
>>2024-01-01 17:53:01
>>顾准在《自述》中关于这段经历写道:
华南垦殖是第一个五年计划初期我国重点投资项目之一,竺可桢认为这两个地区的自然条件一般并不适宜于种胶,其实从政治观点说,中苏合作经营华南橡胶垦殖的协定,苏联政府已经片面毁约;这两个地区种胶除小块地区外,其他都是失败的,也已经有了事实证明;我方经营此项事业的巨大损失早已成为既成事实……这次参加考察,确实使我对赫鲁晓夫的苏联的大国沙文主义和不负责任态度,增加了一层认识。
>>2024-01-01 17:59:52
>>又一件事情的发生再次深深地刺痛了顾准。他从华南回京,又去新疆,耳闻北疆有些稀有金属矿,名义上是中苏合营,实际上全归苏方控制,而且在矿区还驻有苏军。顾准还发现在中苏合作方面存在诸多不合理之处:
其一,中苏汇率订得极不合理,以致中方的对苏贸易,特别是非贸易收支上吃亏极大。
其二,抗美援朝战争中苏方对中方“援助”军火,还全以“半价”付款。
其三,顾准早就知道苏联军队驻扎我国东北时曾大量拆迁日占时期的工业设备。他在苏联共青城一家造船厂和一家机械厂中注意到那里机床上的铭牌,果然看到大量机床上有日文标记。
>>2024-01-01 18:08:03
◆第八章 心灵的放逐
>>顾准在众目睽睽之下,连续经历了四五次大会。连不少部长级高级干部,社会名流,哲学、经济学、历史学名教授,也被请过来参加这场重大的阶级斗争,借以压住顾准“嚣张”的气焰,打掉他身上的威风。经过3个月面对面的斗争,革命群众终于彻底揭开顾准身上包裹着的“老党员”“理论家”“勤勤恳恳的领导干部”……那一层层迷惑人的“画皮”。顾准被宣布为中科院系统最大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
在这样的批判会上,顾准只能听认“服罪”,不得“负隅顽抗”。
>>2024-01-01 18: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