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与政治
韦伯,《学术与政治》,钱永祥 等 译,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
第一章 学术作为志业
>>学术作为一种物质意义下的职业,具有怎样的面貌?基本言之,这个问题在今天实际问的是:一个决心取在学院里从事学术工作(Wissenschaft)为职业的研究生,居于怎样的处境?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学术的许多领域里,德国大学也走上美国大学的发展路线。大型医学或自然科学的研究机构,本是“国家资本主义形态”的企业;如果没有庞大经费,这些机构即难以维持。这里,我们碰到一个一切资本主义企业滋长之后都会造成的情况:“工人与生产工具的分离。”工人,即助理,完全仰赖国家交给他使用的工具;如此一来,他之依赖所属机构的负责人,就如同工厂工人依赖雇主。机构负责人诚心地认为机构是“他的”机构,用他的方式去管理。因而助理的位置,经常和“准无产阶级”或美国大学助理的差事一样,缺乏保障。
>>唯一不曾消失并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的,乃是机运(Hasard)在大学学术生涯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说,一个私讲师,乃至于一名助理,是否有朝一日能够升成正教授,甚或当上学术机构的主持人,纯粹靠运气。
>>造成凡才当道的原因,要到人类协作的法则中去找,尤其是好几组人的协作的法则。在这里,这是指负责推荐的教授与教育官员之间的协调合作。几个世纪以来选举教宗的情形与此相似。
>>每位受到召唤、有志从事学术工作的年轻人,都必须清楚地认识到,他所肩负的重任具有双重面貌。他不仅需要具备学者的资格,同时也必须能够做一位好老师,而这两种条件并不一定全然吻合。一个人可能是十分杰出的学者,同时却是一位糟糕透顶的老师。
>>但是对其他的人,无论基于感情或良心,我们都必须问这样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你能够年复一年看着平庸之辈一个接一个爬到你的前面,而既不怨怼亦无创痛吗?自然,我们得到的回答总是:“当然,我活着只是为了我的‘志业’。”然而,我发现只有少数人能够忍受这种情形,而不觉得这对他们的内在生命是一种伤害。
>>我相信诸君实际上希望听我谈一些别的东西,那就是:学术作为精神上的志业。今天,相对于学术作为一种职业的经营,以学问为生命志业首先受到的限制,就是学问已进入一个空前专业化的时代,并且这种情形将永远持续下去。从表象与实质两方面来说,我们都必须认清,个人唯有通过严格的专业化,才能在学术研究的世界里,获得那种确实感到达成某种真正完美成果的意识。
>>今天,真正确定并且重要的成就,无不属于专业性的成就。
>>在学术园地里,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所成就的,在十、二十、五十年内就会过时。这是学术研究必须面对的命运,或者说,这正是学术工作的意义。
>>学术的进步,是人类理知化(Intellektualisierung)过程的一个部分,并且是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理知化与合理化的增加,并不意味着人对他的生存状况有更多一般性的了解。它只表示,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想了解,我们就能够了解;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在原则上,并没有任何神秘、不可测知的力量在发挥作用;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在原则上,通过计算(Berechnen),我们可以支配(beherrschen)万物。但这一切所指唯一:世界的除魅(Entzauberung der Welt)[2]。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挟热情而发的勃勃意兴,终极言之,必须归诸一件事:在当时,概念(Begriff)——一切学问性的知识最重要的工具之一——的意义,头一次被有意识地发现了。
>>在上述希腊心灵所发现的概念之侧,是学术工作的第二项伟大工具:理性实验(rationale Experiment);这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借着理性实验方克获得可以稳当控制的经验;如果没有它,现代经验科学便不可能成立。
>>让我们回到本题。当“通往真实存在之路”“通往真实艺术之路”“通往真实自然之路”“通往真实上帝之路”“通往真实幸福之路”种种古老幻象均被扫空之后,在〔今天〕这种种心态状况下,学术作为一种志业的意义安在?托尔斯泰曾就这个问题,提出一个最简单的答案:“学问没有意义,因为对于我们所关心的唯一重要问题:‘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该如何生活?’它没有提供答案。”学问对这些问题没有提供答案,已是不争的事实。
>>学问进一步预设:学术工作得出的成果,有其重要性,亦即“有知道的价值”。
>>所有自然科学提供的答案,都是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希望在技术层面支配生活,我们应该怎么做。至于我们是否应该以及是否真的希望在技术层面支配生活和这样做有无终极意义,自然科学或是完全略而不提,或是依照它们本身的目标来预设答案。
>>然而,在教员这方面,政治一样不属于课堂。如果老师对政治的关心,是基于一种学术上的兴趣,就尤其不该在课堂上谈政治。因为在现实政治中采取某种立场是一回事,而对政治结构与政党立场进行学术分析则是另一回事。当一个人在公众集会上谈民主,大可不必隐瞒自己的立场;甚至我们可以说,站好清楚明确的立场,是他无可逃避的责任。在这类集会上,人们所用的语言,并非科学分析的工具,而是一种政治诉求,为的是争取他人的支持。它们不是犁头,锄松静观思想的泥土,而是对付敌人的利剑,是武器。但在讲课时,或是在课堂里,用这种方式使用语言,却是一项卑鄙的行为。举例来说,如果主题是“民主”,你可以讨论民主的各种形式,分析民主运作的方式,比较不同形式的民主对生活状态的影响,然后你将民主形式与非民主政治秩序的形式对照来看,努力让听者进入一个能够找到出发点的状况,以便他可以根据他自己的终极理想,确定自己的立场。真正的教师会注意,不要在讲台上,把某一种立场灌输给学生,无论其方式为明讲或暗示。
>>我们只能要求教授们具有智识上的诚直去看清楚:事实的确定、数学或逻辑上的关系的确定,或文化理想之内在结构的确定是一回事;回答有关文化的价值及其具体内容,以及人在文化共同体与政治团体中应如何行动的问题,是另一回事。这两种问题,是完全不同性质的问题。如果现在有教授问我,为什么他不能在课堂上讨论第二类问题,我的回答是:先知与群众鼓动者,都不属于教室的讲台。对先知和群众鼓动者,我们要说:“到大街上去,把你的话公开向群众说”,也就是在他人可以批评你的情况下讲话。
>>我可以举出我们的历史学家的著作来证明,无论何时,一旦学者引进个人的价值判断,对于事实的完整了解,即不复存在。
>>那么难道学术的成果,对于一个不在意事实本身如何,而只关心实践立场的人,就毫无意义了吗?大概未必见得。首先我们举出一点。一个人如果是一位发挥了作用的教师,他首要的职责,是去教他的学生承认尴尬(unbequeme)的事实,我是指那些相对于个人党派意见而言,令人不快的事实。每种意见,包括我个人的意见在内,都会面对一些令人极端尴尬的事实。
>>再至于说,一件事物,非但其为不美、不神圣、不善,皆无碍于其为真,并且正是因为其为不美、不神圣、不善,所以才为真
>>悠悠千年,我们都专一地皈依基督教伦理宏大的悲情(pathos),据说不曾有过贰心;这种专注,已经遮蔽了我们的眼睛;不过,我们文化的命运已经注定,我们将再度清楚地意识到多神才是日常生活的现实。
>>对这一切,我们有一部分年轻人会回答:“不错。但我们来上课,就是想在分析与事实陈述以外,体验一些别的东西。”他们的错误,在于想在教授身上,寻找和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要的是领袖,而非教师。但我们仅仅是以教师的身份站在讲台上的。这两种身份截然有别。
>>他们并未变成像德国学生那样的考试动物。官僚体制的先决条件,便是要把文凭当作进入官职俸禄世界的入场券;
>>诸位男同学、女同学!各位来上我们的课,要求身为教师的我们具备领导才能,事先却不曾告诉自己,在一百个教授之中,至少有九十九个人,不曾,同时也不应该,自居为生命场上的足球教练,或者更一般地在如何操持生命的问题上,以“领袖”自命。诸君请思索一下: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于他是否具备领袖特质。同时不管怎么说,使一个人成为卓越学者与学院教师的那些特质,并不是使他在实际生活取向的领域——或者特定地说,在政治的领域——成为领袖的那些特质。
>>做教授的,若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当年轻人的顾问,并且也能够得到年轻人的信任,愿他在与青年们的个人交往中,坚守这份岗位。假如他感受到召唤,觉得应该介入世界观或党派意见之间的斗争,让他出去到生活的市场上去活动:报纸、公开集会、社团,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毕竟,在一个听众——甚至连持相反意见的人——被迫保持缄默的场合,表现自己坚持信念的勇气,是太方便了些。
>>最后,诸君会问我:“如果是这样,那么严格说来,学术对于个人的实际‘生命’,究竟有什么积极的贡献呢?”这使我们又回到学术的“使命”这个问题上来了。首先,当然,学问让我们得到关于技术的知识,好让我们通过计算(Berechnung),支配我们的生活、支配外在事物以及人的行为。诸君会说,说来说去,这和美国青年〔所想〕的卖菜妇又有什么两样?其实这正是我的意思。其次,学问能够给我们一些卖菜妇绝对没法给的东西:思想的方法、思考的工具和训练。诸君也许会说:好吧,这虽然不是蔬菜,可是也不过是获得蔬菜的手段罢了。好,在这方面,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不过,幸运的是,学问的贡献并非仅止于此。我们〔做教师的〕还可以帮助各位得到第三项好处:清明(Klarheit)。
>>具体地说,一旦你们认定了这个实践立场,你们就是取这个神来服侍,同时也得罪了其他的神。
>>只要我们了解我们的任务(这点在此必须预设在先),我们可以强迫个人或至少我们可以帮助个人,让他对自己的行为的终极意义提供一套交待。在我看来,这并不是蕞尔小事,即使就个人生命而言,也关系匪浅。如果一位教师做到了这点,我会想说,他是在为“道德的”势力服务:他已尽了启人清明并唤醒其责任感的职责。
>>只要生命的根据在其自身,须通过其本身方得了解,生命便只知诸神之间永恒的斗争。或者说得更直截了当:对生命采取的各种终极而一般性的可能立场,是不可能兼容的,因此其间的争斗,永远不可能有结论。这也就是说,在它们之间,必须要做决定。在这种情况下,学问是不是有价值成为一个人的“志业”,或者学问本身是不是具有一种在客观上有价值的“使命”,又都是价值判断的问题,在教室中我们无言以对。
>>在今天,学问是一种按照专业原则来经营的“志业”,其目的,在于获得自我的清明(Selbstbesinnung)及认识事态之间的相互关联。学术不是灵视者与预言家配发圣礼和天启的神恩之赐(Gnadengabe),也不是智者与哲学家对世界意义所做的沉思的一个构成部分。这一切,毫无疑问地,乃是我们的历史处境的一项既成事实,无所逭避,而只要我们忠于自己,亦无从摆脱。这个时候,如果托尔斯泰在诸君之间起立,再度发问:“既然学术不回答‘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应该如何安排我们的生命?’这个问题,那么由谁来回答?”或者,用我们今天晚上所用的语言:“在交战诸神之间,我们应该信奉哪一位?或许我们应该信奉另外一位完全不同的神,那么他又是谁?”——答案是唯有一位先知或者一位救世主,才能答复这些问题。
>>今天,人的命运,是要活在一个不知有神也不见先知的时代;如果一个人确实在宗教上有强烈的感受性,那么,我相信,用一个代用品——所有这类讲台先知皆属此类——来遮饰,让他及其他人看不到这项关于他的命运的基本事实,对他的内在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
>>凡是神学,皆是对神圣之事物(Heilsbesitz)在理知上的合理化。没有学术是绝对没有预设的,也没有学术能够向拒绝它的预设的人证明它本身的价值。
>>这些神学要问的便是:这些必须直接承认的预设,要如何在一个整体的世界图像之内,得到有意义的诠释?对于神学来说,这些预设本身和“学术”这回事全然无涉。它们不是一种寻常了解的意义下的“知识”,而是一种“拥有”(Haben)。举凡信仰或其他各种神圣的状态,凡无能“拥有”这类状态的人,也不能取神学为代用品,更不用说以其他学问充数了。反之,在任何“肯定性”(positive)[8]的神学中,信仰者都必会进入奥古斯丁(Augustine)的话所描写的:我相信它,不是因为它悖理,而是完全因为它悖理(credo non quod,sed quia absurdum est)[9]。有本事去达成宗教行家(virtuosen)[10]这种“牺牲理知”(Opfer des Intellekts)的成就,乃是具有积极(positiv)宗教性的人最重要的特征。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知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迷魅加以祛除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公共领域(Öffentlichkeit)隐没,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一个超越世界,或者流于个人之间直接关系上的一种博爱。无怪乎我们最伟大的艺术,皆以隐邃柔敛(intime)见长,而非以巍峨雄放(monumentale)取胜;更无怪乎在今天,唯有在最小的圈子里,在私人与私人的关系间,才有某种东西以极弱的调子在搏动;换到以前的时代,这个东西,正是那曾以燎原烈焰扫过各大社会,而将它们融结在一起的那种发出先知呼唤的灵(pneuma)。
>>最后,至于讲台上的先知,将只能产生狂热的宗派,永远无法造就真正的共同体。对于我们时代的这种命运,谁若无法坚毅承担,让我们对他说:您还是安静地、不要像一般回头浪子那样公开宣传,而是平实地、简单地回到旧教会双臂大开而仁慈宽恕的怀抱中去吧!
>>在我看来,为了宗教皈依而牺牲理知的人,比讲台上的先知有更高的地位,〔因为〕后者没有了解到,在教室的范围内,唯一的德性便是平实的智性诚实。
>>从这件事,我们要汲取一个教训:只凭企盼与等待,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我们应走另一条路;我们要去做我们的工作,承担应付“眼下的要求”(Forderung des Tages)[12],不论是在人间的事务方面,抑是在成全神之召命的志业(Beruf)方面。
本文的问题:现如今,做学术的状况如何?意义何在?
韦伯认为,由于现代的理知化过程,如今做学术与古代做学问有别。古代做学问一定程度上被去魅化,现代做学术是一种职业化的工作。
而且,关于意义问题,当前的现实是存在多种价值的争斗,即诸神之争。站在讲台上,不是做领导,也不是做先知,是作为一名教师。做学术的意义在于:(1)学习技术性的知识;(2)获得一定的学术方法训练;(3)保持清明。
第二章 政治作为志业
>>国家者,就是一个在某固定疆域内——注意:“疆域”(Gebiet)乃是国家的特色之一——(在事实上)肯定了自身对武力之正当使用的垄断权利的人类共同体。
>>我们可以如此界定“政治”:政治追求权力(Macht)[6]的分享,追求对权力的分配有所影响
>>“正当性”根据,则答案不出于这三种“纯粹”类型[13]:传统型的、卡理斯玛型的和法制型的。
>>经验告诉我们,对有资产的人来说,对于个人生存的经济“安全”的关心,有意识地或者无意识地,总是他们整个生命取向的基本定位点。有些阶层,因为没有资产,故处在对一个社会的经济体制的维持〔有利害关系的圈子〕之外。一种无所忌惮、不讲条件的政治理想主义,主要——如果不是唯一——的存身之所,便是这种阶层。在不寻常的年代,也就是革命的年代,情形尤其是如此。
>>[§18 专业官僚的兴起] 和这种趋势相对的,是近代官僚体制的发达过程。受过长年的预备训练,这是一支有特长、具备专业训练、高度合格的脑力劳动力量。为了保持廉直,他们对自己的团体身份发展出了高度的荣誉感。没有这种荣誉感,可怕的腐化和鄙陋的庸俗,将如宿命一般,对我们造成威胁;即使国家机构纯粹技术性的运作,都会受到危害。
>>如果要成为参事官(Vortragender Rat),必须先通过指定的考试。受过专业训练的司长(Dezernent)和参事官——比如说普鲁士教育部在阿尔特霍夫(Friedrich Althoff)的时代——对于业务上的技术问题,和他们上面的部长比起来,所知当然要丰富得多了。
>>真正的官吏,就他本身的职份来说,是不应该从事政治的(这一点,对于评价我国以前那个政权,有决定性的意义)。他应该做的是“行政”,最重要的是这种行政是非党派性的。至于所谓的“政治”行政官员,只要“国家理由”(Staatsräson)[13]——也就是牵涉到整个支配体制生死的利益——没有受到直接影响,那么至少从正式的角度来说,情形也是如此。他应该“无恶无好”(sine ira et studio)地从事他的职务。因此,他绝不应该做政治家(不论是领袖或其追随者)必须去做,同时也始终在做的事——斗争(Kämpfen)。采取立场、斗争、有所动情——有恶有好:这乃是政治家的本色,尤其是政治领袖的本色。
>>官吏的荣誉所在,是他能够出于对下命令者的责任,尽心地执行上级的命令,仿佛这命令和他自己的信念、想法一致。即使他觉得这命令不对,或者在他申辩之后,上级仍然坚持原来的命令,他仍然应该如此。没有这种最高意义之下的伦理纪律和自我否定,整个系统便会崩溃。而政治领袖,即居于领导地位的政治家,其荣誉之所在,却是他对自己的作为要负无所旁贷的个人责任,要负无法也不可以拒绝或转卸的责任。
>>在今天,群众政治家最重要的代表性人物,乃是政治评论者(Publizist),尤其是新闻工作者(Journalist)。
>>苏维埃不得不再度接受他们曾经当作资产阶级体制而对抗的一切事物。他们必须接受这些事物,以便经济和国家能够运作。此外,苏维埃还重新建立了以前沙俄的秘密警察制度(Ochrana),作为国家武力的主要工具。
>>在1868年以前,英国政党的组织几乎纯粹是一种名门望族的组织。托利(Tories)[1]保守党在农村的支持者,是安立甘(Anglican)国教[2]的牧师,此外的支持者则大部分是学校的资深教师,最主要的则是郡内的大地主。辉格(Whigs)[3]自由党的支持者,主要是非国教派(Nonconformist)[4]的牧师(如果地方上有这种人在)、邮局局长、铁匠、裁缝、绳匠——也就是因为能时常和人聊天,而有机会散播政治影响力的工匠之类的人。
>>那么,这套体制有什么影响呢?在今天,除了少数内阁阁员(和几个独行客)之外,英国国会议员一般而言,都不过是纪律良好的投票动物罢了。在德国,一个帝国议会的议员,至少在自己的桌子上处理私人信件,由而表现他还在为了国家福祉而行动。在英国,连这种姿态都没有必要。国会议员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投票和不要做出背叛党的事情来。国会党部书记长要他到场的时候,他一定要在议场出现;内阁或者反对党领袖有指示时,他必须依令行事。当一个强人式的领袖存在时,全国的党务会机器都绝对控制在他手中;这些机器本身,几乎完全没有意见可言。这样一来,凌驾于国会头上的,是实质上直接诉求民意认可的专政者。他利用党机器把群众召集起来跟从他;对他来说,国会议员仅是追随他的政治俸禄者罢了。
>>[§43 英国新式政党机器下的领袖] 这种领袖是怎么挑选出来的呢?首先,就能力而论,哪一种能力是挑选时的考虑?姑不论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具决定性的“意志”这个性质,最重要的能力自然是能做具有鼓动群众力量的演说。从以前像柯布登(Richard Cobden)之辈诉诸理智的时代,到葛莱斯顿之善于运用仿佛“让事实自己说话”的技巧,政治演说的性质已经有了许多改变。在今天,我们见到的往往是纯粹诉诸情绪的手法。救世军在鼓动群众的时候,所用的也就是这类手段。今天的情形,我们可以称之为“利用群众的情绪而建立的专政”。
>>政治作为一种志业,最主要的,是可以让人获得权力感(Machtgefühl)。
>>就政治家而言,有三种素质是绝对重要的:热情(Leidenschaft)、责任感(Verantwortungsgefühl)、判断力(Augenmaß)。
>>政治家不在于热情本身,而是要在用热情来追求某一项“踏实的理想”之同时,引对这个目标的责任为自己行为的最终指针。这就需要政治家具备最重要的心理特质:判断力。这是一种心沉气静去如实地面对现实的能力;换句话说,也就是一种对人和事的距离。“没有距离”,纯粹就其本身而言,是政治家致命的大罪之一;也是我们新起一代的知识分子,一旦养成便会注定他们在政治上无能的性质之一。因此,问题是炽烈的热情和冷静的判断力,怎样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调和起来。政治靠的是头脑,不是靠身体或心灵的其他部位。政治要不沦为轻浮的理知游戏,而是一种真实的人性活动,对政治的献身就必须起自热情、养于热情。但是热情的政治家的特色,正在于其精神的强韧自制;使政治家和只是陶醉于“没有结果的亢奋”中的政治玩票人物有别的,也正是这种坚毅的自我克制。要想臻于这种境界,唯一的途径,便是养成习惯,保持一切意义下的距离。政治“人格”的“强韧”,首要便在于拥有这些素质。
>>因为在政治的领域中,最严重的罪恶,归根究底来说只有两种:不切事和没有责任感(这两者常常——但不是始终——是同一回事)。而虚荣——尽可能让自己站在台前受人瞩目的需要——在最强烈的时候,会引诱政治家犯下这两项罪恶之一,甚至两者皆犯。
>>政治家像一个暴发户似的炫耀自己的权力、虚荣地陶醉在权力感里——简言之,崇拜纯粹的权力本身——乃是扭曲政治动力的最严重的方式。彻头彻尾的“权力政治家”,在我们之间,也有狂热的信徒加以最高的崇拜;这种政治家或许会造成强烈的影响,但在现实里,他们不能成事,不能具有任何真实的意义。就这点来说,批评“权力政治”的人,是绝对正确的。从权力政治心态的若干典型代表内在突然崩溃的例子,我们可以窥出,在他们嚣张但完全空虚的作态后面,隐藏的是什么样的内在软弱和无力。这种作态,来自对人类行动的意义(Sinn)最廉价、最浅薄的虚脱麻木(Blasiertheit)态度;事实上,人类的一切行动,特别是政治行动,永远都带有悲剧的成分;但是这一点,却是这种态度全然无所知的。
>>总而言之,一定要有某些信念。不然的话,毫无疑问,即使是在外观上看来最伟大的政治成就,也必然要承受一切世上受造物都无所逃的那种归于空幻(Nichtigheit)的定命。
>>政治在人生的整体道德安排(die sittliche Gesamtökonomie)中,能成全什么志业?或者这么说:在道德世界的什么地方,才是政治的居身之所?
>>坚持道德的人,关心的并不是政治家真正关怀的问题——未来以及政治家对未来的责任;相反,这种人关心的,是在政治上没有结果(因为无法取得结论)的过去罪愆的问题。
>>如果出世(akosmistische)[7]的爱之伦理涵蕴的结论是“不要用武力抵抗恶行”[8],那么,对政治家来说,“你应该用武力抵抗恶行”这个相反的命题才适用——不然,对于邪恶的得势,你便要负责任。
>>最后,说实话的义务又如何呢?在绝对伦理看来,这是无条件的义务;因此,有人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切文件,特别是显示自己的国家有过错的文件,都应该公之于世;根据这种单方面的公开发表,过错应该单方面地、没有条件地、不计后果地加以承认。可是政治家则会认为,这样做的结果,非但不是彰扬真相,反而使真相因滥用、因挑激起的激情而变得模糊不清。政治家会认为,唯一有实际收获的做法,是由中立的裁判把各方面都列入考虑,有计划地理清事实。其他任何做法,对于采取它的民族,都会造成几十年无法补救的后果。不过,对于“后果”,绝对伦理是正好不会过问的。
>>一个人是按照心志伦理的准则行动(在宗教的说法上,就是“基督徒的行为是正当的,后果则委诸上帝”[11]),或者是按照责任伦理的准则行动(当事人对自己行动〔可预见〕的后果负有责任),其间有着深邃的对立。
>>世界上的任何伦理,都不能回避一个事实:“善”的目的,往往必须借助于在道德上成问题的或至少是有道德上可虞之险的手段,冒着产生罪恶的副作用的可能性甚至于几率,才能达成。
>>神义论(Theodizee)[17]的古老难题所要问的,正是这个问题:一个据说既无所不能而又慈爱的力量,是怎么回事,居然创造出了一个这样子的无理性世界,充满着无辜的苦难、没有报应的不公、无法补救的愚蠢?全能和仁慈两者中必定缺一;要不然就是生命遵循的乃是完全另外一套补偿和报应的原则——一套我们只能从形而上学来说明的原则,甚至一套始终不容我们的解释近身的原则。人对于世界之无理性的这种经验,是所有宗教发展背后的推动力量。
>>连古代的基督徒也很清楚,这个世界是魔神所统治的,知道卷入政治的人——就是取权力和武力为手段的人——和魔鬼的力量缔结了协议[21],知道就这类人的行动而言,“善因必有善果,恶因必有恶果”绝对不是实情;反之,情况往往正好相反。不了解这一点的人,在政治上实际是个幼童。
>>人类团体所运用的手段是具有正当性的武力;这种特定的手段本身,决定了关于政治的一切伦理问题的特殊性。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情绪激攘的革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习常守成的日常现实生活。信仰的英雄,尤其是信仰本身,都会消逝,或者沦为(这更彻底)政治上的庸俗人物和政治技术家习用咒语的一个部分。这种发展,在和信仰有关的斗争中,完成得特别快,因为这种斗争,通常是由真正的领袖——革命的先知——所带领或发动的。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在这种情况里,一如在其他所有的领袖型机构(Führerapparat)中一样,成功的条件之一,便是让一切空洞化,僵固化,为了“纪律”而让心灵和思想无产阶级化。信仰之斗士的这班跟从者,一旦取得了支配的地位,会特别容易堕落成彻头彻尾常见的俸禄阶层。
>>任何人,想要从事一般政治工作,特别是想取政治为使命所在的志业,都必须先意识到这些伦理上的吊诡,意识到在这些吊诡的压力之下,他自己内在所可能发生的改变,是要由他自己来负责任的。让我们再重复一次:在武力之中,盘踞着魔鬼的力量,从事政治的人,因此是在撩拨魔鬼的力量。善于出世性的人类之爱及慈悲的大师们,不论来自拿撒勒、阿西西或印度王公的城堡[1],都不曾用过政治所使用的手段——武力。他们的王国“不属于这个世界”[2],虽然他们的工作一直是在这个世界中进行的:卡拉塔耶夫(Platon Karatajew)[3]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圣人型人物,反而是他们最逼真的造型。一个人所关心的,如果是自己灵魂的救赎、是他人灵魂的得救,不会以政治作为达到这些目标的途径。政治有其完全不同的课题,这种课题唯有用武力才能解决。政治的守护神——你们也可以说是魔神——和爱的上帝以及教会所设想的基督教上帝,处在一种内在的紧张关系之中,任何时刻,这种紧张的关系都有可能爆发成无可解消的冲突。
>>“魔鬼是个老年人,所以要了解它,你得先变老”[5]——这句诗句所指的,并不是年龄上的老。在辩论中,出生证明书上的一个日期,从来压不倒我;不过某人二十岁而我已超过五十岁这个事实,也绝对不会让我觉得这是一件我应该为之惊惧而黯然的成就。重要的不是年龄。重要的,是在正视生命的诸般现实时,那种经过磨炼的一往无旁顾的韧性,和承受这些现实以及在内心中料理这些现实的能力。
>>当整批的心志政治家(Gesinnungspolitiker)突然如雨后春笋般蹦出来,异口同声地复诵着:“愚蠢而庸俗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我;对后果应负什么责任,与我无关;这个责任,是那些受我辛劳服务并有待我来扫除其愚蠢和庸俗的其他人的事。”在这个时刻,我公开说,我们首先要问,在这种心志伦理的背后,有多大的内在力量。我的印象是,我碰到的十中有九,都是大言炎炎之辈;他们并没有真正认识到,他们想承担的事是怎么样一回事,而只是陶醉在浪漫的感动(Sensation)之中。就人性方面而言,我对这种东西缺乏兴趣,更毫无使我感动之处。真正能让人无限感动的,是一个成熟的人(无论年纪大小),真诚而全心地对后果感到负有责任,按照责任伦理行事,然后在某一情况来临时说:“我再无旁顾;这就是我的立场。”[6]这才是人性的极致表现,使人为之动容。只要我们的心尚未死,我们中间每一个人,都会在某时某刻,处身在这种情况中。
>>可是事情不会如此。不论现在在表面上看起来胜利的是哪一群人,在我们面前的,不是夏天锦簇的花丛,而首先是冷暗苛酷的寒冻冬夜。当一切都荡然无存,丧失自己权利的不仅是皇帝,无产阶级也不会例外。到了长夜逐渐露白之时,在今天看来拥有花朵灿烂的春天的人,尚有几个仍然存活?到了那个时候,诸君的内在生命又已变成何种面貌?恨怨还是已转为庸俗?对世界或者自己的职业一种麻木的接受?或者第三种可能(这绝对不是最少见的):有此道禀赋的人,走上了神秘主义的遁世之途,甚至(这种情况更寻常,也更可厌)为了跟从流行,而强迫自己走上这条路?不论一个人沦入这三种情况中的哪一种,我都会认定他没有资格做他现在做的事,没有资格去面对真相下的世界、日常现实生活中的世界。客观而平实地来说,在这种人的内心最深处,并没有要他们取政治为志业的使命感和召唤,虽然他们自以为有。他们其实应该去培育个人与个人之间一种单纯、直接的博爱。至于其他,他们应该踏实地去进行他们日常的工作。
>>政治,是一种并施热情和判断力,去出劲而缓慢地穿透硬木板的工作。说来不错,一切历史经验也证明了,若非再接再厉地追求在这世界上不可能的事,可能的事也无法达成。但要做到这一点,一个人必须是一个领袖,同时除了是领袖之外,更必须是平常意义下所谓的英雄。即使这两者都称不上的人,也仍然必须强迫自己的心肠坚韧,使自己能泰然面对一切希望的破灭;这一点,在此刻就必须做到——不然的话,连在今天有可能的事,他都没有机会去完成。谁有自信,能够面对这个从本身观点来看,愚蠢、庸俗到了不值得自己献身的地步的世界,而仍屹立不溃,谁能面对这个局面而说,“即使如此,没关系”(dennoch),谁才有以政治为志业的“使命与召唤”。
本文探寻:现如今,从事政治的境况如何?
本文开始,韦伯首先提出了政治正当性的根据的三种类型:传统型的、卡理斯玛型的和法制型的。接着他分析了当今政治的技术官僚化的种种现象。政治的手段就是武力(即斗争),会遭遇到目的与手段的矛盾的困境(枉尺直寻)。若不是以政治为生,而是对政治有所使命感,那么,韦伯认为,最重要的一个品质就是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