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的樣貌:新加坡繁榮神話背後,社會底層的悲歌

張優遠(Teo You Yenn),《不平等的樣貌:新加坡繁榮神話背後,社會底層的悲歌》,聯經,2022年。


>>不平等是唯才是用制度的必然結果。教育制度進行篩選、排序和分級,並認可「最頂層」的學生時,就表示在這個教育制度下成功的人配得上好生活,08隱含的意思就是底層的人配不上。


>>我們要打破以收入和學歷來衡量所有人的觀念,質疑一般人認為眾所周知、毋庸置疑的志向:追求文憑、地位、財富、排名。

  這裡的重點在於,許多我們認為「好」的特質和價值觀既不中立,也不適用於每一個人。

  反覆思考和釐清這點很重要。從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從下層階級到上層階級的討論,都是假設某種類型的改變是好的,以及我們經歷的改變是必要的。今天新加坡的標準生活路徑:就學、就業、存錢、結婚、買房、生子、育兒,就是假設這套狹隘的中產階級做法和價值觀是「正常的」。所謂的正常暗示這樣的腳本是天經地義的常識,也是準確無誤的標準規範。在討論貧窮問題時,即使本意良善,大多數人抱持的基本假設都是,低收入者的生活方式比較不好、他們的路徑「偏離正軌」、他們的「選擇」很糟、他們的「文化」有問題,而且適當的干預措施就是要讓「他們」表現得更像「我們」。


>>能夠安靜坐著、聽從大人指令、準確拼寫即使不符合拼音規則的英語單字,這些都是從小學一年級入學第一天就必須具備的「成功」要件,也是我們當中較為富裕的人可以花錢為孩子培養的特質。從宏觀的角度來看,我們幾乎無法捍衛其中的價值。另一方面,對鄰居慷慨、從小就擅長做家事和照顧手足、大家庭相互扶持、依賴,這些我經常在低收入社區看到的美德和做法,都不是我們積極提倡的價值,這種真正的「社區」精神,並不符合關鍵績效指標(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 KPI)。在我們的獎勵制度下,這些美德無法轉化為讓家庭和個人向上爬升的實質或象徵性資產。在新加坡的故事裡,這些都不是能夠清楚辨認的價值,尤其展現這些價值的是低收入者。


>>當我們認為某個制度是基於一套原理,實際上卻是基於另一套時,就會出現誤認:我們認為它獎勵個人的努力,事實上卻是獎勵父母傳承給孩子的經濟和文化資產。如果不了解唯才是用制度背後真正的原理和機制,這就成為將勝利者合理化的制度,讓我們相信那些人是憑藉自己的努力和才智,而非因為繼承不公平的優勢而成功。這個制度也告訴我們一套關於失敗者的故事,認為那是出於個人缺失,並非制度對某些人不利。


>>隨著社會愈來愈不平等,我們發現這不僅是低收入者要付出的代價,也是收入較高者必須付出的代價,因為他們發現只要稍微往下移動,後果就不堪設想。補習班和才藝班林立、孩子出現憂鬱與焦慮症狀、父母承受極大壓力,以及浪費時間監督家庭作業,對收入較高的人來說也是不小的成本。


>>住在租賃組屋的人很想搬出去。他們告訴我如何累積中央公積金帳戶(Central Provident Fund, CPF)的存款,然後去建屋發展局登記排隊。他們談論等待和渴望。他們的夢想不大:讓孩子在安全的環境下成長、有自己的房間;他們的夢想也有點淒涼:擁有自己的組屋才有安全感,因為如果他們「怎麼了」的話(也就是早逝),家人才不會流落街頭。


>>那時我已經開始在租賃組屋社區拍照,發現那一帶有很多負面的標語,她的觀察立刻讓我聯想到租賃組屋社區和自有住宅區的對比:

  一邊是:不要(向高利貸借錢);另一邊是:要(爬樓梯,促進身體健康!)。一邊是不祥的畫面;另一邊則是健康的圖像。


>>新加坡的住房自有率相當高,代表人們普遍相信只有擁有房產,才能帶來真正的安全感。這個觀念也許不全然正確,不過大家都這麼認為。住房制度和房地產市場確實仰賴這樣的信念。儘管我遇到的很多人可能永遠買不起房子,但他們也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擁有相同的社會規範和信念。


>>這些年來,隨著對女權主義思想愈來愈了解、認識更多比我年長的女性,以及由於階級差異而過著不同生活的女性,加上年齡增長,有了更多生活歷練,我漸漸發現生活不該局限於單一、平面的目標或是一小部分活動。


>>與低收入父母交談,迫使我重新檢視自己生活圈的人對於計畫和控制的強烈需求,從他們生小孩的故事裡,我不會聽到那麼多焦慮,而是驚喜和接納。他們把孩子視為禮物,或者有信仰的人會說是福報。低收入者不認為為了生小孩必須具備各式各樣的(財務)條件。04

  他們養育孩子也抱持相對輕鬆的態度。正如美國社會學家安妮特.拉羅(Annette Lareau)所表示,對社會階層較高的父母來說,孩子是「專案計畫」,05生活裡排滿緊湊的行程和活動;高收入父母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思考如何協助孩子發揮「潛能」。拉羅認為,藍領階級和窮人一般覺得育兒是關於「自然成長的成就」,這些家庭最重視安全與健康,而且通常認為小孩就應該是小孩,意思是孩子要有時間和空間玩耍、做自己想做的事。


>> 社會學家皮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認為,社會地位較高的父母透過與孩子說話的方式,讓孩子學習社交、與權威人物的連結,以及對藝術和音樂等事物的理解,藉由耳濡目染的方式向孩子傳遞優勢,16他稱為「文化資本」,也就是學校獎勵卻沒有傳授的特質。


>>理論上,所有教育途徑都可以讓學生在畢業後過著還算舒適的生活,事實上卻是有限的學歷,導致他們從事與父母相似的低薪工作。宣稱所有軌道都很好、所有路徑都有價值實在很虛偽。倘若真是如此,而且如果新加坡人真的相信這件事,補習班早就關門大吉了。


>>因為大多數接受輔導的孩子之所以「落後」,是由於沒有夠多接觸學校教材的機會,並非因為他們無法以一般思維的方式學習;換句話說,只要有時間和機會,他們的學習能力並不輸其他孩子。缺乏機會的原因很多:接受較少學前教育、父母不會說英語(或是不會說學校要求的那種英語)、家裡閱讀機會有限、沒有補習班老師的額外輔導;換句話說,他們「落後」的主要原因,可以歸結為階級的相對劣勢。


>>在二○一七年的一次採訪中,21她提到一件令人感動的事:她讓女兒進入一所一般人認為沒那麼好的公立學校,即使她有能力讓女兒就讀「較好」的學校。很多人不能理解她的決定,但她認為這是道德問題,而且重要程度遠勝自己小孩的福祉。22如果把孩子送去念私立學校,就是在做許多中上階級父母在做的事:以逃避來破壞公立學校教育制度的核心價值。她表示:「重要的是要了解,我們看到的不平等、學校種族隔離的現象,既是結構上的問題,也是被個人的選擇助長。……只要每個父母繼續做出只對自己孩子有利的選擇……我們就無法看到改變。」


>>有能力選擇的人所做的決定,也會複製不平等。這對我們這些有辦法選擇的人來說,是非常不自在的結論:我們做的決定,即使我們以為只關於自己,事實上也和別人有關。

  有權力做決定的我們,不成比例地影響結果,同時限制無法選擇的人的選項。

  隨之而來的是,如果我們不分享選擇的權力,那些我們認為對社會不利或不合理的事,就永遠無法改變。我們這些比較有錢的人如果將孩子和家庭的優勢擴張到極致,就是在強化成就與成敗的準則,同時傷害同胞的福祉。每個人都可以說:「我希望孩子比我更好。」但是並非每個人都可以實現這個目標,或是在實現的過程中對於標準和規範擁有同樣程度的影響力。


>>過著低收入生活的人,每天都要面對微小的無禮和不尊重;每天都在和尊嚴與缺乏尊嚴奮鬥。


>>以下歸納出人們告訴我不願尋求協助的原因:他們會從頭問到尾,詢問我各種私人問題;他們叫我帶十份不同的文件,然後如果其中一件是錯的,我就得再去一次


>>整個過程帶來兩方面的經驗:第一,你不信任我、認為我想騙你;第二,你不了解我的生活,而且即使你不理解,也永遠不會真正了解我這個人,你還是告訴我該怎麼做。這樣的過程會傷害自尊心、尊嚴和價值。我之前勾勒的背景很重要,一個人原本的角色應該是幫助你,卻沒有把你當成完整的人看待、了解你生活中複雜的問題,而是根據一張清單不斷質問,如同審問犯人一樣,這會進一步加劇日常生活中已經存在的缺乏尊嚴的感受。


>>我們必須超越這種思考模式:為了維護自尊,寧可忽視問題;忽略糾結複雜的現實,以滿足成為「贏家」的短暫樂趣;堅持從狹隘的視角看社會,讓自滿變得合理。這種民族主義不但阻礙進步,更會傷害社會和諧。

  新加坡的貧窮和不平等現象都是真實的問題。你可以用各種方法刪減數據,從不同角度解釋這些問題如何產生及如何解決。但是無論如何刪減,都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人、真實的苦難,折磨他們的是真正的規則、真正的政策、真正的制度。不承認問題的存在及其嚴重性,還有這些問題與財富的關聯,等於是雙重傷害。忽視權貴階級必須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是缺乏道德的行為。因此,不該讓個人的說法、國家敘述或民族自尊,強迫我們移開視線。


>>許多年前,我也在接觸社會學後感到無能為力,那時我剛認識一個朋友,她後來成為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對這種感覺聊了很多次,她教會我兩件事:首先,我們必須做自己能做的,無論處於什麼位置,只要採取行動,一定有意義;其次,我們最終能夠帶來影響,是因為我們並非單獨行動。


>>我的研究方法是民族誌,意思是數據來自於重複拜訪相同的社區,透過許多非正式的對話(通常是關於看似平凡的瑣事),以及藉由觀察人們的互動和空間而形成。我一度採用固定的問題列表做了幾次正式訪談,但是過一陣子後,我發現這種方法無助於自己的研究目標,我更能從非正式對話裡獲得各式各樣的經驗;這點很重要,因為我的目的是了解人們的日常經歷。重要的是,我也發現相較於正式訪談,非正式對話更能建立信任、使關係更融洽,談話對象也比較放鬆、樂於分享資訊。只要少說話、多聆聽,不要堅持影響聊天的方向,就能在對話中捕捉到複雜的生活經驗。透過這種方式,我得知許多原本根本沒想到要問的事。透過民族誌的研究方法,我才能看到、聽到、學到之前沒有預料的事物。